《捕梦》——尼尔·盖曼

有个和尚独居在山腰上的寺庙旁。庙很小,和尚很年轻,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着寺庙,生活宁静安闲。
直到有一天,一个狐狸和一只狸猫从庙旁经过,看到和尚正耕种着他赖以为生的一小块山药地.
狸猫看着和尚寺庙,开口到:“让我们打个赌。我们中要是有谁把这和尚从庙里赶走,就可以据此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旅人到庙里来了,这地方总比狐穴狸巢要好。”
狐狸绿眸一眨,展颜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从山上望下去,看了看这庙,还有这和尚;然后她望着狸猫说:“好啊,就说定了。
“我们轮流来,”狸猫说,“我先去。”
在那块小小的菜园中,和尚犁完了山药地,又跪下为野葱、生姜和一小片药圃清理杂草,接着,他掸净手和膝盖上的泥土,走回寺庙后厢的居所,准备晚课。
那晚,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李子;满月高悬,大如银盘。和尚听到门外一阵喧嚣。院子里站了五个人,一个个鲜衣怒马,须发膨胀。为首的擎着一口野太刀。
“谁是此间住持?”他高声断喝,有如惊雷,”速速出来见我!”
和尚走上前去,来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礼。”贫僧无德,正是此地守护。”他淡然说。
“好个瘦小枯干的和尚。”为首的喝道,”但又有谁能参透神佛的宏旨?诚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实乃捕风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洪福在门外鸣锣。”
和尚对这番话未置一语,只是略略抬头,望向月光下的大汉,什么事都逃不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运势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听好,差我们来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须即刻启程,赶往皇宫,天皇要与你面谈,好确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对他讲起的那个人。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便就此飞黄腾达,官及宰丞–一个足以赢得富贵荣华、广厦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记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还没有赶到皇宫,运势就会由盛转衰。恕我直言,天皇必会处你极刑。故而不要耽搁,黎明前就动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谁也救不了你。”
说话间,五匹战马在满月银辉下跺响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礼。
“我这就动身,”他说。那五个骑士咧嘴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也照亮了战马的铁辔鞍髻,”但在我动身前,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为首的问道,声如虎啸山林。
“为何天皇要派一只狸猫来宣我进殿,”和尚问道。虽然前四匹马的尾巴毫无异状,但他早已看出最后那匹却长着一条狸猫的尾巴。话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来。他随即走回庙里,开始自己的晚课。
院子里一阵蹄声响过,大汉们拨马而逃,山坡上传来了桀!桀!桀!的声音,那是一只狐狸幸灾乐祸的尖啸。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的浓云已经遮蔽山颠。所以落雨时,和尚一点都不吃惊。这场瓢泼大雨打弯了竹子,压倒了新长出的山药苗。和尚早已习惯了山上变幻无常的天气,尽管白炽的闪电眩人眼目,暗哑的雷鸣仿佛自山腹滚出,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着自己的颂课。
雨势更大,犹如敲响上百面小鼓。在这滂沱雨声中,和尚几乎听不到抽噎声,但他确实感觉有人在哭泣。和尚走出寺庙,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浇成了泥汤。一名少女躺在那里,她华美的丝袍早被雨水浸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就像第二层皮肤。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抵语。”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我在那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来吧,”和尚说,”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
和尚不时能在矮树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的爱上了他。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
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在山腰捕猎。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她向这些光点蹿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他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令命,”为首的说道,蓝炎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个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蓝色火光在他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在狐狸的额头上,慢慢爬上她的鼻尖。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实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主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到,“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语,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钟铃发出的叮呤。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添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这里清冷黑漆,充满泥土气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贵的宝物。
狐狸是在几年前找到它的。那时,它缠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须中。她又挖又咬,用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狐狸用粉舌将它舔净,用绒毛将它磨光,带回了自己的洞穴。在这里,狐狸敬奉它,保养它,把它视为珍宝。这件器物古老非凡,来自遥远的国度。
这是个龙形玉饰,双眼镶着细小红石。
这件龙饰为她带来安宁。它红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闪烁,散发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宝,轻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含在嘴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海边的悬崖旁。她能听到海鸥在头顶鸣叫,也能听到身下的冷涛拍打岩石,还能嗅出空中飘荡的盐味。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暗自想到,“现在我把它献出,献给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会梦到一个匣子,接着是一枚钥匙,然后是用钥匙打开匣子,最终他会死去。”
狐狸用鼻尖将玉饰轻轻推落,看着它在空中翻滚,落下百尺高崖,落如波涛汹涌的海中,她轻叹一声,因为这小小的龙饰曾为她的洞穴带来平静与安宁。
狐狸又走了很远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梦境。
她站在一处贫瘠荒原,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天空同样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在她前面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只硕大的狐狸,从头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象在白漆桶里浸过一样,他大愈猛虎,大愈战马,大愈狐狸见过的任何生灵。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洞,遥远的星辰在其中闪烁、燃烧。
狐狸在岩石间跳跃穿梭,来到梦之狐的面前。她俯下去,翻过身,将自己的喉咙显露给他。
起身,巨狐说道。起身,莫怕。

你为梦到此梦,已付出良多,孩子。
狐狸站了起来。尽管她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小狐狸的经历,但在梦中,她没有颤抖。
“我的龙,”她问,“是属于您的吗,陛下?”
不,他说。但它是一位我称之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遗失的。那还是在真龙离开尘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丢了这件宝物,整日忧心忡忡。现在大海将玉饰冲还给他,他将在巨渊之底,他的族类之中,睡得更加安稳,直到下个纪元来临。
“有幸为尊友效劳,实乃无上容光,”狐狸说。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梦疆中静静地矗立了几瞬。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动物?”那群动物体型如狮,正在岩石上爬行,将它们的鼻子伸进贫瘠的土地嗅探。
它们是貘,巨狐说。它们是食梦兽。
小狐狸听说过貘。如果一个人从蕴藏恶兆或是恐怖之物的梦中醒来,他可以尝试唤来貘,寄希望于这种幻兽会吃掉迷梦,将它和它所彰显的征兆一起带走。
她注视着在梦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个梦之后将它抓住,”狐狸问,“那会怎样?”
巨狐一时无语。远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闪烁。貘很难捉,更难控制。它们是灵巧矫捷的动物。

“我是只狐狸,”她谦卑地说道,一点没有吹嘘的意思,“我也是灵巧的动物。”巨狐点点头,垂眼望向她。狐狸觉得他能将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梦境、期翼和感怀。他只是个人,巨狐说,而你是狐狸。这种事少有善终。
狐狸本想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但巨狐一甩长尾,从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在小狐狸眼中,他愈长愈大,直到充斥天宇。此刻,巨狐便是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闪烁,白色的尾尖变成了一轮残月,挂在夜空之中。
“我很灵巧,”小狐狸对夜说,“我会鼓起勇气,会为他而死。”
那就去捕他的梦吧,孩子。接着,她醒转过来。
午后艳阳像个熔金光球,擦亮了整个世界。狐狸钻进树丛,朝小庙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两口便连皮带骨吞下一只大青蛙。然后她又如饥似渴地舔饮了写清凉洁净的山泉。
当她来到小庙时,和尚正在为他的火炉砍劈柴。
和尚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到:“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到,“我就在附近。”
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京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邸就在此间。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五个小瓷碟,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其中三个放入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卜,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卜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打理得很好。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妾,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妾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弘,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当他还是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他心存恐惧。
从他还是个黄口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拌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在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是恐惧在驱使他,是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他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老也不年轻。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草药为生。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见得。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看来,他并非奸佞恶人。他只是被吓坏了。恐惧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了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沉,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家中自有安宁,”她说到,“欣赏日落美景时,也会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会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总觉得她是个死物。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前挺着两排乳房,如同母猪雌鼠,乳头黑硬像块块炭石。
她自齿间深吮口气,屏息凝神,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接着女人说道:“东北方的美浓,从这儿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里的某座山上有个寺,庙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织成一方丝巾。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但自我织就时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和尚置于死地。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织工就会失效。”
阴阳师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她吃了几件精致美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
三个女人退到这座倾颓屋舍的另一个房间,她们回来时已是晨曦将至,天空开始放亮。
她们给了阴阳师一方白如月光的丝帕。那上面绘着阴阳师和月亮,还有那名年轻的僧人。
阴阳师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本要向女人们道谢,但却明白凡人决不能向这等生灵致谢,所以他只是将报酬放在屋子的草席上,在拂晓前快步赶回家中。

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未必不回带来苦楚。
阴阳师查阅了他的卷宗,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狐狸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谈话。)而此时此刻,阴阳师坐在几案前,油灯、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碟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这些磁碟盛着的事物都不相同。最后加如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魔物头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子里只剩下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已自尽身忘,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的任何语言。
接着,他从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物件。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貘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大海。飞沫波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他将手递出,动作缓慢得好象一件机械玩具。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一只海鸥悲鸣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的身影,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这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书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狭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他忽然发觉自己正在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沉迷梦。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绪安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个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他蹲下身后,却发现狐狸还有一息尚存,很浅很慢,几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毕竟她还活着。
和尚把狐狸抱进小庙,放在火炉旁让她取暖。接着他向佛陀默祷,为狐狸的性命祈福。“她虽是个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抚摸着狐狸如蓟花冠绒般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还是个孩子时,”和尚对昏迷中的狐狸说,“那是在我父亲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奶妈和师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红脸狝猴、野兔和鳄鱼,有蛇、野猪和鹿,有苍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人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当商人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的皮包骨头,已经死了,连个水罐都换不来——至少某些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大,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柿子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向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来家里找我父亲。”
“猴子好象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名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呲着牙,露出胸膛,就好象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
“大名向一位随从示意。尽管我苦苦哀求,那人还是拉开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的眼睛,就这样死去了。”
“后来,我父的失势,就是出于这位大名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是阿弥陀佛派来保佑我们的守护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弃绝的生命之中。但人总要吸取教训。”
“也许,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护我。”
和尚说完,开始向阿弥陀佛颂经祷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祷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个夜叉,如今却是女子与孩童的守护神;他还向大日如来祈求;最后,和尚向宾头卢尊者咏诵了一篇简短经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罗汉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盘往生。他向所有这些神佛祷告,为了小狐狸,祈求他们的看护与悲泯。
诵经完毕,狐狸还是软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想个死物。
山脚下有个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也许,”和尚想,“村子里会有医师抑或智妇,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瘫软的狐狸,开始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发抖。晚秋的苍蝇,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讨厌的苍蝇,它们围着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扰不已。
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是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老者面色凝沉,他举起手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奇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的鬼事。”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是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良,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但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因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予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飘渺,仿佛一方幻土。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的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了似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她那么小。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皮力尽,他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只得赤足而行。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口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说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做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了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体。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已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下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竞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鸟,神话中的生灵。

“鸣锣所为何事,”及时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我是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

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人的叱责。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而暗。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不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阁成的通道中。他始终跟着黑鸟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鸟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鼓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是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房间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了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移。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悄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独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梦之君的肌肤白似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烧。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来。”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手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之事,必有自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命运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爱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来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因你对万生万灵,都有爱有敬?”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拌我走到此生的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军的身量很高。“随我来,”他说。

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有打湿分毫。

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之君带着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狐狸也来此找过我,祈求一件礼物,”梦之君说,“她对心中的爱恋比你坦诚得多。我把礼物给了她。狐狸梦你之梦,与你一起做了前两个梦,又替你梦到最后的结局,用黑匙打开了漆匣。”

“她在哪?”和尚说,“我如何带她回去?”

“你为何要带她回去?”梦之君说。“这非她所愿,对你也没好处。”

和尚不发一语。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她就在这儿。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和尚俯下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他走了进去,毫不迟疑。

起初,和尚觉得漆匣似曾相识,却又早已被忘却的地方——也许是他幼年时的房间,或是庙里尚未发现的密室。
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面镜子,镜面里散发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缕残阳。

和尚捡起来。

镜子背后有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须发灰白;另一个虽然沾满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他把镜子翻过来,向镜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个绿眸少女,光晕勾勒出她的玲珑纤影。少女觉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抵下头。

“你为何要来?”她语带忧伤,,轻声说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你。”

“你睡在寺庙的门槛上”,和尚对她说,“我唤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头。“我跟着貘,”和尚对她说,“一路跟着它们,看它们吞食梦境。你进入梦乡,我也跟了进去。你父亲给你那个漆匣时,我就在那,你醒来后,我将漆匣留下,你祖父给了你钥匙,你醒来后,我也把钥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从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临时,我在你的门口躺下。梦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从大门路过。我沉沉睡去,看到梦滑出黑暗,就扑了上去,把它抢为己有。我在梦中用钥匙打开了匣子。它张开后,大如苍穹,我无从选择,只能进去。我很害怕,因为我迷失在这个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体的路。我被吓坏了,心情沮丧。但又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为何要救我?”和尚问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已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阴阳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就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揪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了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了。你会有一点时间与狐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

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离别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已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命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阴阳师,会学到夺走狐狸所爱意味着什么。”

和尚从镜子注视着狐狸。“莫寻仇,且寻佛。”他对少女说。接着和尚走向镜子深处,翩然远逝。

小狐狸坐在岩石荒野中,身边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梦之狐。“我所做的一切,”她说,“我努力去做的每件是,都没有意义。”

“没有一件事会没有意义,” 梦之狐说。“没有一件事是徒劳。你年岁日添,你做出了抉择,你已经不是昨天的狐狸。记住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问到。

“他的身睡在寺庙的草席上。他的魂会去该去的地方。”

“他会死,”小狐说。

“会,” 梦之狐说。

“他告诉我不要寻仇,而去寻佛,”狐狸悲声说道。

“诚乃良言,” 梦之狐说。“复仇是条不归路。你应明智地避开它。那么……?”

“我会寻佛,”狐狸猛地仰起头说,“但我要先寻仇。”

“如你所愿,”梦之狐说。小狐不知道它是高兴还忧伤,是满意还是还恼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过梦疆,把小狐独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庙中醒来,和尚就在她身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皮肤泛起海沫的颜色。

已经向他道别,却还看着他躺在这里,很痛。但小狐还是待在他身边,照料着他的身躯。

第二天,和尚平静地死去。狐狸在小庙中为他操办了葬仪。和尚被埋在山腰,与往昔无数岁月中照料过这小庙的僧们为伴。

满月升起又落下,残月高高爬上天际,阴阳师还活着。不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惧正逐渐枯萎。

他拿过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碟,把它们裹在方巾里(现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脸,另一个人物已经连点污迹的残影都不剩了)。在黑夜死寂中,阴阳师把它们埋在一颗树下,这树很久以前曾遭雷击,枝桠扭曲得让人心悸。

他为自己还活着而宽心。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乐。阴阳师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圆满时,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来拜访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雾气浓沉,挂满天地,条条卷须缠绕在阴阳师的府邸中。

女子用金币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谢他的智慧。这些钱如此古老,已经看不出币面的图案。随后,她坐上一辆华美绝伦的牛车,离开了阴阳师的宅邸。

阴阳师让仆人骑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几个时辰后,仆人回来禀报说,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里外的一栋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将那个地方描述给阴阳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阴阳师无法把少女的面容从心中抹去;还有她走路时的窈袅身资,高贵又充满诱惑。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抚摸她,占有她。

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少女就会出现;她的头发,长且黑;她的眼睛,好象春日暖阳下舒展的绿叶;她的纤足,碎步翩翩;她的声音,如梦中仙乐;还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宠姬行房,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便回到书房,写下一首诗,将他对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风吹皱,

又慢慢平息。阴阳师让仆人把它送给少女。

仆人带来了她的回音,在这首诗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乱的情景,阴阳师吟咏着诗句,心驰神往,少女飘逸秀美的书法也让他赞叹不已。他向废屋中的三个女人问起少女的事。老妇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没说,笑声之烈,阴阳师觉得她会就此死去。双手如冰的年轻女人说,“他所爱的人已经死了。”

“正好,” 阴阳师说,“我何时拜访她最为合适?”

但三个女人只是叽叽咯咯地笑,好象在嘲讽他,阴阳师愤然离开了她们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少女的府第。阴阳师求少女恕他不告而来之罪,自陈是情非得以。说他通过卜算得知自己必须离家赶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须在北方逗留一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进晚膳。

这栋房子宏伟华丽。他和少女单独用饭,她的仆人们不断送上阴阳师从没尝过的珍馐佳肴。

“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咬了一小口沾了冷酱汁的奇异肉食。

“想想吧,”少女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您也许只能坐在遥遥欲坠的老旧空屋里,和鼠豸蛛虫一起用饭。”

用罢晚膳,阴阳师坦言自己渴求与她床第相欢。少女倒上两盅米酒,告诉他这是无稽之谈。

“我怎会甘为姬妾?”她问到,“您有妻子,还有个小妾。那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阴阳师对她说。

“您现在是这么说,”她说,“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会变得娇媚诱人,我只能独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该留在此间,您的牛车会带您到另一处房舍过夜,如果您真的爱我,只爱我一个,那就日后再来。”

“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阴阳师说。

“但若您还有自己的家,”她说,“我就永远不会属于您。我要您来这里,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会属于您,永远属于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会想念它,总有一天您会把我撇下。”他微微挪动身子。阴阳师觉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润柔滑的酥胸。

“我会处理掉我的家,” 阴阳师感到欲火在胸中炽烧。

“还有件事,”少女碧绿的眸子燃进他的双眼,“就是您的阴阳术。我知道您能号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让您不悦,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轴上的法术随手把我变成一只飞鸟。我怎能做您的爱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为他倒上一盅米酒。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开了几分,阴阳师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胸,乳头粉艳得好象日出。阴阳师扑过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阴阳师的失礼,只是灵巧地向后一退,避开他的双手,缓缓起身象他道辞。

阴阳师意识到良宵已尽,不禁大声叹息,犹如世间所有的门轴同时呻吟。就在此刻,疯狂攫住了他,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两处大火,火烧起来的是阴阳师的府邸,全诚排第十七为的庭院。

阴阳师早上把所有卷轴法器高高堆满一辆牛车,赶车离开了家,所以没人怀疑到他身上,这是一场惨烈的火事,烧起来时,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仆人都还在安睡,这火夺走了她们的性命。

第二处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来名头险恶。这座房子里住了三个女人,据说是土妇药师。没人知道起火时,她们在不在家。因为在废墟浅灰中,人们只找到了婴儿和孩童的尸骨头颅。

晚上,阴阳师来到让他心驰神往的少女门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说,“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无人可爱,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少女冲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嫣然,让他觉得好像金乌跃空,光芒都罩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这辆车,”他说,“我把所有法术都带来了。所有卷轴、所有法器、所有术杖和真名,我号令妖魔灵鬼、卜算后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们,所有这些,我都带来放在你的脚下。”

少女点点头,几个仆人拉过牛车,搬下器物,取走他带来的所有器物。

“好了,” 阴阳师说,“如今我是你的了,再无一物可以阻隔我们。”

“还有一件,”少女对他说,“您的袍子。脱下来,让我看看您。”

阴阳师的血脉中搀满了疯狂和欲望。他脱下长袍。赤身裸体站在暮雾之中。少女捡起他的长袍,拿在手里。

他张开双臂,抱向少女。少女靠上他的身子。“如今,”她低语道,“您无家、无妻、无妾、无术力、无衣袍。您舍弃了一切。现在轮到我送您点东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头,拉到唇边,仿佛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会留下你的命,”她说,“因为他不想让我杀你。”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民发现阴阳师出现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废弃了的院落中。它过去的主人早已失势。有人说这是个报应,因为十五年前,正是阴阳师当时侍奉的大名,令这个家族衰败凋零。

他赤身裸体,窘迫羞惭,行事疯疯癫癫。

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疯的。也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眼睛。而那些笃信鬼狐仙怪的人,则私下里传言,说是中了狐术。

之后的日子里,他过去的亲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讨,都有意避开。他身上只有碎布遮体,其中一条缠在脑袋上,挡住了脸上的伤疤。

他活在贫苦、卑贱和疯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无丝毫欢愉,只有在梦中才得片刻喘息。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传说中都没有提及。

“但这到底有什么好处?”渡鸦说。

“好处?”夜梦之君问道。

“嗯,”渡鸦说,“和尚本会死,他确实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没能救成。而阴阳师丧失了一切。你答应狐狸的请求,到底有什么好处?”

君王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在他的眼中,一颗孤星一闪而没。

“领悟,”白帝说。“一切都是随他们的步调进行的。我的心思没有被浪费了。”

“领悟?”渡鸦高扬起黑色的头颅,竖起颈翎。“你是说谁?”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鸦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嘶哑的叫声,从一只爪子跳到另一只。像是在捕捉词句。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着它。“但他死了,”过了半晌,渡鸦说道。

“说到这个,你也一样啊,我的黑鸦。这次你也将有所领悟。”

“那你呢?”曾是个诗人的渡鸦问道。

但白帝始终裹在寂静里,看着地平线,没有做答。

过了一阵,渡鸦重重拍了几下翅膀,飞上梦的天空,把君王独自留下。

这就是狐狸与和尚的所有传说。

几乎是所有。因为据说那些梦到遥远国度的人,有时会看到两个身影,在远方走过,像是一个僧人和一只狐狸。也可能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也有人说这不可能,因为即便是在梦境、在冥俯,和尚与狐狸都属于不同的世界,就像他们在凡间一样。而且,他们将永远待在这不同的世界。

但梦是很离奇的东西,除了夜梦之君谁也不敢说它们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它们又会讲什么漫漫光阴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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