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南怀瑾

中国人有句俗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还不透澈,一针见血的讲法,应该说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难念的经都是从因缘来。佛学讲因缘,有三项内含、四种关系。三项内含即是善缘、恶缘、无记缘。所谓无记缘,就是不善不恶的缘。譬如我们做人几十年,有许多接触过的人,不是自己有意去找他,偶然一,过去了也 就忘了。苏东坡有句诗说∶事如春梦了无痕。一切事情都等於一个梦,梦醒便忘,这种缘属於无记缘。

至於佛说缘的四种关系——因缘、增上缘、所缘缘、等无间缘,研究起来很麻烦。总而言之,这种缘也是归纳性的说法,说明我们这个生命不只这一生,有前生;不只是这一世的前生,还有很多很多的前生;而今生同样有很多很多来生,数不完。这是从三世因果及六道轮回来讲因缘的四种关系,要深究不容易。

现在我们把因缘的范围缩小,谈谈大家本身最亲切的经验,也就是男女间、夫妇间的问题,从此来体很难解说清楚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我也常常提到杭州城隍山城隍庙门口的一副对联。小时候读书看了很有趣,记了下来。后来从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看自己,看别人,深深了解这副对子,包括了佛家、儒家、道家的人 生哲学。这对子上联描写夫妇关系∶夫妇本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夫妻不一定是好因缘,有的吵闹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下联说的是儿女问题∶儿 女原是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有债务关系,才有父母儿女。所以,人生 由男女感情结为夫妇,然后生儿女,美其名曰天伦之乐,其实从人生深一层的体会来看,没有乐,只有苦,不过人都是喜欢苦中作乐罢了。城隍庙的这副对子,将整个人生因缘道理,差不多都概括在内了。我在大学任教哲学课程时,看到现在的青年同学男的女的都蛮调皮,常常不只一次有女同学要我讲爱情哲学。爱情究竟是什麽东西?这种问题使我很难答覆,有时被逼紧了,就老实告诉她们爱情的哲学基本就是自私,人类的我执。不 管描写爱情怎样好,爱情基本是我爱你!爱与不爱,都由我出发,不论是男是女,我爱你,是我在爱你;我不爱你就不爱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全从自私观念出发。因此,爱情在文学境界是幅画,这幅画是理想的,很美;实际上不美,世界上许多爱情小说、爱情故事,使我们看了掉眼泪,非常吸引人,非常动感情;但是看遍所有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几乎没有一个是圆满的;假使圆满了,这个故事便失去了文学趣味。等於以前我们古老的戏剧,像从前各种地方戏、京戏、台湾的歌仔戏,唱的都是私 订 终 生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一点意 思也没有。至於落难公子中了状元,两人能否共同生活一辈子,那就很难说了。

我们学佛的人看人生,从因缘的方面来看,比一般人要来得深刻。以佛学的观点看人生,真正的好姻缘、善缘,不管有没有结为夫妇组织家庭,大都不超过五年十年的。例如有些小说,像红楼梦、西厢记,乃至西洋 名著茶花女等等,大家看了,觉得男女间感情的你侬我侬,非常可爱,令人欣羡,但是你不能加以科学分析,一分析他们所谓的浓情蜜意时间的持续也不过几年的美景而已。因为它是短暂的、片段的,所以就觉得很美很有味道。人人都希望维持这种诗情画意般的感情几十年,甚至永远,这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因此,佛经上称我们这个世界为娑婆世界。娑婆两个字的中译就是堪忍。这个世界缺点很多,没有一个人生是圆满的。幸福的家庭很快地就拆散了、破碎了。失望和痛苦忍不了,还是要能忍,还是要接受。

由娑婆世界的道理,我们再量把范围缩小来讲,谈谈杭州西湖的故事。在杭州西湖边有很多历史人物的坟墓,值得留念与凭吊,有高僧、名士,也有诗人、名妓,其中在满植梅花的小孤山上,有西冷桥,桥边有两座坟墓,一座是历史名妓叫苏晓晓的,另一座是清末民初的名和尚苏曼殊的。有人写过一首诗,其中的名句∶西冷桥畔两苏坟,就是描写这一妓一僧。当然坟墓没有什麽了不起,可是在中国历史的文学中,西 冷 桥畔两苏坟,感人至深,因为这句诗利用对比手法,以一妓一僧各自的生命遭遇互衬,将人生悲欢离合的各种无奈表露无遗,令人感慨难忘。

另外,清朝女诗人冯小青的坟墓也在杭州小孤山上,她是个才女,人也长得很漂亮,年纪轻轻就遇人不淑,结了婚才知所嫁非人,先生早已有了太太,因此痛苦一辈子,抑郁而死。冯小青这一生遭遇差不多是代表了大部分人类社会或旧时代的女性,为了家庭,痛苦牺牲的写照。

冯小青的学问很好,文学修养也高,也有专集留下来,我年轻时最欣赏她的一首名诗,今天提供给缘社的诸位大菩萨,同时回向给全世界所有的女性。冯小青的人生遭遇很痛苦,因此天天拜佛,拜观音菩萨白衣大士。她在白衣大士前发了愿,写下这首诗∶稽首慈云大士前,不升净土不升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由於亲身受苦,也看到人间夫妇很少有真正快乐的,因此,她不求死后升天,或往生净土,而愿化作菩萨净瓶中的一滴甘露水,洒向人间,希望将来世界上的夫妇,永远幸福快乐美满和谐。

以冯小青这样一个悲惨的遭遇,她的因缘是痛苦的,可是她学佛以后,天天拜佛所发的愿,不像我们求发财,求保阖家平安,她感於人间夫妻有许多不如意而愿变成观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水,加被世上每一对夫妇平安、幸福。

我常常跟一般年轻的女同学讲,我们学佛人不要认为这只是一首爱情诗,其实这首诗应该当成佛经看,在诗中痛苦感情的背后没有埋怨,也没有恨,她了解人生就是还债,很痛快地去偿还,而且不只自己还债,还愿意为世界上所有人还债,所以能写出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到人间并蒂莲这麽动人的诗句,不为自己的痛苦所困,而是把自己的痛苦体了,想到世界上其它女性的痛苦,以她学佛的大愿力,希望自己将来使人间每一个家庭美满和快乐,这就是从心理上,如何将恶缘转成善缘的具体实例。

从这位女性的故事,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个学佛的人该如何对待和处理所遭遇的恶缘,使自己得到平安。因此,我对一般学佛的朋友讲,你们不要吹牛,什麽成佛成道,一个学佛人,活著身心健康快乐,少病少恼。死时不麻烦自己,不拖累别人就算很好了。冯小青这种大愿力,就如同她诗中最后一句一样∶洒到人间并蒂莲,多麽慈悲。

接著再讲另一位女性文学家的故事。中国文化有句古话造物忌才,是从佛经中演绎出来的。造物代表天地,就是说人生的命运不圆满,上天对人才是妒忌的,不愿意他圆满。我们中国人喜欢算命,在座大家也许同样喜欢算命,提到算命,我偶尔也教同学们学学,但不赞成他们真的去算,因为这是靠不住的。算命有它深奥的哲学道理,这里我们暂时不谈。至於它所推演的内容,统括而言,不过是妻财子禄四样东西。对女性讲就是夫财子禄。这辈子家庭丈夫好不好?有没有钱?将来成家儿女如何?生活有无问题?前途功名怎样?然而就算命的原则来说:这一切,只用一个才字就可以简单概括了。才字代表钱财、文才,乃至人长得漂不漂亮的人才,都包含在内。

有人算命回来问我,老师啊!算命的说我有财,结果我没有什麽钱。我说你 怎麽没钱?你今年结婚讨太太,太太就是财产,大财产进门啦!结婚就要花钱嘛,是有钱你花掉了。所以算命拿才讲一个人命中有财,可是人长得漂亮,已把财占去;或者读书人学问好,抵消了财就穷了。要是又聪明又漂亮又有钱,天底下的好事给你一个人占尽了,人家占什麽啊?这个世界公平得很,占了这样就缺少那样,因此我们可以了解缘的道理,不一定圆满。

由才与缘我们再来谈谈宋朝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在座大概很多人打麻将吧 ?打麻将的祖师爷就是这位才女。为何她发明打麻将呢?同我们今天在座的外省朋友一样,宋朝也几经动乱,北方金人南侵,她随著大家逃难到浙江金华。国家的事,家庭的事,使她很痛苦。先生虽不坏,到底学问能力没有她强,因此感觉生活不美满,此国仇家怨相逼的结果,便时常邀几位女好友到闺房玩玩,而发明了打麻(马)将。因为北方军队都是骑马打过来的,所以要把那些马上的兵将打下来,就叫打马将。

这是她所发明排遣内心苦闷的方法,一个人要想办法把自己内心的痛苦消化掉,如果一直压在心头,就是对人生缘处理得不好,那是很笨的。李清照女士善於处理,但是她的心境还是很痛苦的,我们一读她的著作便知。她作的词非常有名,其中一厥词,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在一块,很凄美,这些充满伤感意味的诗句,我们年轻时都喜欢读。

到了中年,尤其老年,便不忍也不愿意读它了,尤其李清照的名句枕前泪共阶前雨,隔著窗儿滴到明,正是她为国为家的痛苦写照。这种境界我想在座的外省朋友都同样经验过的,想到前尘往事,通宵不寐,眼泪把枕头都哭湿了,同时窗外的雨水,也落了整夜,似乎与自己共洒同情之泪。李清照的词都很悲观,然而她也有了不起的一面,并非整天对雨流泪。

感於现在国家的处境、常使我喜欢提到她的另一首描写项羽的诗。楚霸王是历史上的英雄,此诗可代表今天大家在台湾的心情∶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肯过江东即是不愿投降。由此可以看出到了晚年,她的胸襟气魄,依然如此,是个大英雄。以学佛来说,具有大勇猛金刚菩萨的气概。

在台湾,诸位今天能在此讨论佛法因缘的问题,是有福气的。不管我们个人遭遇如何,学佛的人,当看到太热闹的场面便兴起莫名的悲哀情怀,看到社会太安定,就联想到后面享福过度的坏处。今天我们的文化与社会的层面,看来很安定很繁荣,但是每个人心理都很痛苦。我有许多各方面的朋友,佛教、天主教、基督教、回教都有,因为我不太界别任何宗教,所以宗教反正都是劝人为善,都有它的好处,至於形而上的道理谁高谁低,那是另一主题,暂且不谈。

我看看许多朋友,以台湾目前情况,到了晚年,夫妻两人很可怜,同美国老年人一样。儿女长大了,出国的出国,成家的成家,搬到外面成立小家庭,最后两老在家,什麽人作伴侣?电视机。两个人待在家中,正应了两句古诗∶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因为我看看你也不像十几岁时那般漂亮,你看看我头发都白了,没得看了。两对眼睛只好看电视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早已不是当年一起买电影票看电影那种爱情了。将来中国社会这种情况恐怕愈来愈严重,所以年纪大或中年十岁以上,就要有个安排。

庄子有句话——哀乐不能入,谈到人生的经验,到了中年,哀乐就不大分了,悲哀与快乐都差不多木然了。 因此过了中年到老年,奉劝大家最好是学佛,当然诸位都是学佛的。刚才送大家一本外婆禅,不是向大家推销书,而是外婆禅的作者是个学佛很好的榜样。作者名字是笔名,真名不愿意发表。这位老太太七十几岁,现在人在美国,是世家小姐出身,算得上是个半新半旧的现代才女,先生也了不起,是老牌的法国留学生,夫妇两人一生碰到几个时代–推翻满清建立中华民国、北洋军阀内争、八年对日抗战,到了台湾。只有一个女儿,是我的学生,师大东海毕业,拥有两个博士学位,很有才。后来老太太的先生死了,我说妈妈一个人住在南部怎麽办呢?就把她接来台北,住在我家隔壁,也好有个照应,便搬来了。老太太信天主教,晓得我不分宗教,所以大家相处得很好,当她的女儿到哈佛深造时,特别请我多加照顾。这位小姐到了哈佛大学,不久就把妈妈接去同住。这位老太太到了美国,我看她一个人跟女儿住很无聊,就寄了一本我的书,说不管信什麽教,没事无聊嘛,学学打坐也好,她觉得有道理,就坐起来,我告诉她有问题写信给我,每天写日记,半个月邮寄一次。呵!她一路进步,现在不得了啦!七十多岁的人,越来越精神了。这还其次,为何要出这本书呢?她到了美国,一个读书的女儿是不太侍候妈妈的,孝顺是孝顺,嫁了印度人,也是博士,生了个孙女,我们想想,假如我遇到这种情况怎麽办?我最佩服她老太太一生遭遇不痛快,心理却很平安,信上报告说,在国外住外国女婿家,带小孙女,不当成是家,而是住旅馆,女儿女婿是旅馆的老板,今天在此做客,住到那一天算那一天,因此我佩服她处理的方法很好。晚年学学佛,打打坐,带带小孙女,把自己的人生看成住旅馆,就痛快了。

小时候我家有个庙子,从宋朝几百年下来的家庙,历来曾经出过很多高僧,我父亲告诉我,其中有位高僧的对子很好——得一日粮斋,且过一日。有几天缘分,便住几天。就是说明做天和尚撞天钟,和尚去了庙子空的洒脱境界。人生有如此解脱的心境,那麽对自己一辈子的因缘遭遇便能处理得非常美满了。

《分手的形式》——渡边淳一

“离得漂亮”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因为在离别之际双方理所当然地会暴露出自私和丑恶的面目。

离别使人在悲伤和艰难的同时消耗掉许多能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去尝试离别。

人云:“相逢乃离别之始”,此言得之。有相逢也就会有离别。既然去爱别人,那么,“离别”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宿命。当然谁也不会从一开始爱对方就作好了离别的准备。

相爱之初,人们都期望着自己的爱能够永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从何时起,离别的念头就会降临到两个人之间。

对于离别,大多数认为:“既然一定要离,就要离得干净漂亮。”然而,“离得漂亮”这个字眼听起来容易,但是,有些言过其实而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具有密切的性关系、互相间真正相爱的男女,他们的离别决不是说些漂亮话便能草草了事的。说不定她们之间会发生感情纠葛或令人不快的争吵。

如果说真能“离得漂亮”的话,那么它只能发生在以下场合:两人之间的交往不深,没有产生达到一定程度的爱;或者男女双方同时厌烦起对方,都想分手。尤其是在两个人都另有他人的场合,轻松分手的比率较高。

然而,像这样双方同时厌倦对方的情形只占极少数,大多情况下是一方想分手,而另一方却恋恋不舍。

可见,一般情况下的离别,男女双方就像在微妙的纤绳上较劲一样,只要一方强烈地眷恋着另一方,那么他们就不可能顺利地分手。即便最后能够离得成,也势必发生诸多麻烦,有时甚至会反复爆发激烈的争斗。

因此,“离得漂亮”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因为在离别之际双方理所当然地会暴露出自私和丑恶的面目。

总而言之,离别使人在悲伤和艰难的同时消耗掉许多能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去尝试离别。

然而,既然要去爱别人,与人相知,那就不可避免地要与分手打交道。所以,如何逾越这一险阻就成了影响人的一生的重大问题。

说到分手,人们接受它的方式会因年龄而异,而且分手的理由也各有不同。

例如,十五至二十岁的年轻人,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还没有缔结姻缘的意识,所以他们只是单纯地凭借自己的好恶感决定与人交往或是分离。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选择的余地很大,相互间接触的机会也较多,而与此同时,他们分离的比率也高。也就是说,由于他们眼下与谁交往都不用承负社会责任和负担,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取舍。

然而,当人到了意识到该结婚的年龄时,就会遇到尽管喜欢对方却因他(她)不适合作结婚对象而不得不与之分手的情况,而且双方分手的情况更为复杂。已婚男子因有家室而且与社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离别的理由与单身者有所不同。

尽管如此,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却有着共通且独特的离别心理。而且,离别时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方式与女性完全不同。

首先,男人是一种孤独而懦弱的动物,他们不愿单身独处。因为他们从小就不习惯作家务,长大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生活会极不方便,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不肯离别的。

其次,由于男人年轻时性欲较强,一旦失去保持稳定性关系的女人,对他们来说是相当致命的打击。因此,即便与现在的女人之间没有了感情,只要没有找到下一位情人,他们是不会下决心分手的。这是男人特有的行为模式。即使爱情已不在或早已淡漠,他们也常常会毫不在乎地求欢。

如果是男人提出分手,首先肯定是他又有了其他女人。

在这点上,女人与男人大相径庭。当性格不合或厌恶对方时,即使没有心仪其他男人,女人也会提前考虑分手的。

除此之外,女人一旦决定分手,她就会十分明确地告诉男方,并且会一五一十他说明分手的理由。相形之下,男人通常则是采取暧昧态度,他们几乎不使用诸如“我讨厌你了”之类直接了当的语言。

其原因是:男人在潜意识中认为“不能对女人说过份的话”,“应该保护女人”,等等;加之,男人本来就优柔寡断的性格,所以,他们倾向于采取不明朗的态度。

这样一来女人们或许注意不到男人的真正用意而常常产生误解。

男人打算分手时,首先表现为减少扫电话和约会的次数。这时,如果女方问他,“为什么最近不常打电话?”那么他就会回答说“工作很忙”,或者找出其它一些理由来搪塞。

对之信以为真的女性的确也不少。无论多么忙碌也不至于连个电话都打不了。事实上,恋爱之初他们是勤于联系的,无论如何也会抽出时间跟女方见面。因此,以工作忙作推托之辞简直是岂有此理。

缺乏温情也是即将分手的信号之一。比如说,以前女方一提出“想去某处”,男方便会欣然答应,然而,想分手时,听到这话,他就充耳不闻了。然而,在这方面容易搞错的是:由于双方过于亲呢产生了安心感,而这种安心感可以使双方不必刻意关注对方亦可达到关系融洽的效果,这时男方也会疏于理会女方。但是,这种“疏忽”与前述疏忽是似是而非的。

以上两种信号可以说是男人发出的准备分手的黄色信号。一旦到了这个阶段,是否有恢复的可能性,就取决于女方的态度了。

但是,如果男方妄自菲薄他说出诸如“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配不上你这样规规矩矩的女人”或者“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男人”之类的话语,那么这就等于他在暗示:“已不能与你在一起”,这样就接近红色信号了。因为男人式的类似台词可以理解为“已经讨厌你了”。一旦势态演变到这种程度,恐怕他就难以回心转意了。

不明真意的女人如果回答说:“不,你是个好男人”,那男人就会想:“真是个感觉迟钝的女人。”

总之,到了这种阶段,男人对女人几乎不作任何辩解。

比如说,即使被自己的女人逼问:“是不是与其他女人约会了?”他也不会反驳。或者只是生气地说声“讨厌!”,或者装出一副将错就错的样子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已经是相当严重的红色信号了。

然而,即使发展到这种地步,多数男人也不会亲口说“分手吧”。如果女方说:“你真是个绝情的男人”,那么他就愈发会将错就错他说:“你说对了,我就是那种人。”

以这种暧昧的语言表达分手之意,目的是不想给女方造成打击,这也是男人温柔的一面,但是,如果以反面看,那么他们的用意是不想使自己成为恶人,不想承担抛弃他人的罪名。不能不说这是男人的狡猾之处。

这种情况下,多数男性都希望自己能被女方所讨厌。他们自己不愿说出有决定性的话语,只是等待对方说:“再也无法忍受像你这样无情的人了。”

如此看来,男人是种惯于装腔作势且又极其狡猾的动物。但是,如果换个角度看,为了不伤害对方,他们甚至不愿说出刻薄的话语,可见,他们又是懦弱的动物。

那么,感情破裂到如此地步,男人还能够回到女方身边吗?其实,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这一点也是男人的奇怪之处。

男人与女人交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他们常常与多个女子同时往来,目的是便于相互比较。

比如说,在与A女交往时,B女又出场了。这时如果他喜欢上了B女,那么就会移情于她,而从A女身边走开,并减少与之见面的次数。

但是,他并不完全想与A女分手。虽然理所当然地减少了见面的机会,但是,偶尔仍想见见A女。尽管百分之八十的感情已经转移了,但是对A女仍有百分之二十的依恋难以割舍。因此,如果时间和经济条件都允许的话,尽管大部分情感都用到B女身上了,他仍想与A女适当地交往。

这时如果又出现了C女的话,他也许会与这三个人同时交往。而且,在与B女交往的过程中如果发现还是A女好。

他就会回到A女身边,同样如果与C女进展不顺他也有可能再次回归A女。就是这样,巧妙周旋于几位女性之间的男性也为数不少。

这种情况就可称之为“脚踏两只船”或“脚踏三只船”。

只要条件允许,男人就容易采取这种行动方式。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男人一方面对前面的女人难以割舍,另一方面他又并不觉得周旋于多位女性之间应该有负疚感。

女人中也有同时与数位男性交往的人,但是多数女性都是一旦有了新的男友,就断然与前任分手。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区别之处。

总而言之,如果往好处说女人是光明磊落;如果往坏处说她们又太残酷,分手时她们会毫不在乎地说出“再也不想看到你”啦“再也不会爱你了”之类的刻薄话。

然而,男人即使移情别恋,也会对前任女友依依不舍,只要没有特殊原因,他是不会张口伤人的。

因为男人就算爱上了别人也不会完全淡忘故人,所以一旦情况有所变化,他极有可能重新回到旧情人身边。因此,对女方而言,哪怕觉察到男方最近似乎另有所爱了,只要他不是你想失去的人,你与其动辄发怒,早早绝望,毋宁多想想办法,修复关系为好。

遗憾的是多数女性在男方移情别恋期间不能忍耐。她们去责备对方,有时因嫉妒而对对方冷嘲热讽。这样做反而会使双方关系尽早结束。

女人们常说:“他一定是把我的爱视为负担了。”实际上男人们想分手,极少情况下是因为单纯的负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就算男人们从女人的爱中感到一点负重感,也会认为那是对方爱已至深,全心全意为自己的表现,因而并不觉得沉重。如果对方感情过于激烈,男方会感到些许郁闷和不快,但是一想到为了自己她已尽心尽力到如此地步,也就觉得不好意思无端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在这方面女人也是同样,当男方全心全意把爱奉献给她时,她也会觉得:“他对我这样好,我怎能……”,于是心肠一下子就会软下来。

如果女人想要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只要不是过于迟钝的男人都会很快地感觉到的。因为女人对恋与爱非常诚实,心里想要分手,就会清楚明白地表现在言行上。女人的爱情不具有暧昧性。相形之下,男人的性格显得极其暖昧,敷衍了事。

当女方萌生去意之时,男方会惊慌失措地试图让她回心转意。如果她正处于迷惘阶段,我们可以暂且不论,但是一旦她心意已决,男方就无法挽留住了。

然而男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以为即使女方离开自己也有回归的可能。但是到了这种份上,如果男方还在勉强,那么就有可能被女方抢白,什么“脸皮真厚”啦“不知害臊”啦,等等,反而被更加疏远。

这样,透过“分别”现象观察男人和女人就能够发现男女对爱的认识上的差异。当爱情之火燃起时,女人的感情波动很激烈;而当她们决定分手时也会毅然决然地离去。与此相反,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感情激荡,但是,一般情况下却能保持永久的爱意,对对方依依不舍。即相对于女人果断、坚决的性格特征,男人的性格显得极其粘糊、懦弱。

总而言之,分手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把它仅仅看作是悲伤的事情,不好的事情。诚然,经历分手是痛苦的,不仅本人受到伤害,而且,很多时候还会暴露出自己丑恶的一面,让自己后悔良久。

然而,男人与女人相逢相爱本身决不是坏事,就算最终他们会分手。他们互相撞击、争斗不仅可以加深做人的见识,而且与此同时他们会更加了解自己。除此之外,与没有经历过爱和离别的人相比,有这类体验者拥有更为丰富的人生记忆,他们能够把握住更多的机会养成宝贵的、洞察人心之微及人生的观察力。

但是,爱并不是只带来恩惠。有的人也会因爱而受伤害,失落、厌世、与世间格格不入。不过,所有这些都因事,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孰好孰坏。

这方面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即使不幸受到了伤害,也要重新爬起来。

由于日本的父母亲们过于期望孩子们安全成长,因此大多数日本母亲都杜绝孩子体验有伤害性的恋爱,不允许孩子们胡来。当然,她们的想法是出于对孩子的幸福的关心,但是,我总觉得那样太过于狭隘了。

受伤害却能重新站起来,有了这种睿知,受伤害本身也会成为人生之宝。而且,经过时间的磨硕,分手肯定会为他(她)的人生增添光彩,使他(她)的人生更加浓郁芬芳。

如果说相逢是离别之始的话,那么离别就会成为寻求新的自我的起点。我衷心希望有关诸君能够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把握住光明的未来。

《捕梦》——尼尔·盖曼

有个和尚独居在山腰上的寺庙旁。庙很小,和尚很年轻,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着寺庙,生活宁静安闲。
直到有一天,一个狐狸和一只狸猫从庙旁经过,看到和尚正耕种着他赖以为生的一小块山药地.
狸猫看着和尚寺庙,开口到:“让我们打个赌。我们中要是有谁把这和尚从庙里赶走,就可以据此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旅人到庙里来了,这地方总比狐穴狸巢要好。”
狐狸绿眸一眨,展颜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从山上望下去,看了看这庙,还有这和尚;然后她望着狸猫说:“好啊,就说定了。
“我们轮流来,”狸猫说,“我先去。”
在那块小小的菜园中,和尚犁完了山药地,又跪下为野葱、生姜和一小片药圃清理杂草,接着,他掸净手和膝盖上的泥土,走回寺庙后厢的居所,准备晚课。
那晚,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李子;满月高悬,大如银盘。和尚听到门外一阵喧嚣。院子里站了五个人,一个个鲜衣怒马,须发膨胀。为首的擎着一口野太刀。
“谁是此间住持?”他高声断喝,有如惊雷,”速速出来见我!”
和尚走上前去,来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礼。”贫僧无德,正是此地守护。”他淡然说。
“好个瘦小枯干的和尚。”为首的喝道,”但又有谁能参透神佛的宏旨?诚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实乃捕风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洪福在门外鸣锣。”
和尚对这番话未置一语,只是略略抬头,望向月光下的大汉,什么事都逃不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运势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听好,差我们来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须即刻启程,赶往皇宫,天皇要与你面谈,好确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对他讲起的那个人。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便就此飞黄腾达,官及宰丞–一个足以赢得富贵荣华、广厦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记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还没有赶到皇宫,运势就会由盛转衰。恕我直言,天皇必会处你极刑。故而不要耽搁,黎明前就动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谁也救不了你。”
说话间,五匹战马在满月银辉下跺响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礼。
“我这就动身,”他说。那五个骑士咧嘴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也照亮了战马的铁辔鞍髻,”但在我动身前,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为首的问道,声如虎啸山林。
“为何天皇要派一只狸猫来宣我进殿,”和尚问道。虽然前四匹马的尾巴毫无异状,但他早已看出最后那匹却长着一条狸猫的尾巴。话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来。他随即走回庙里,开始自己的晚课。
院子里一阵蹄声响过,大汉们拨马而逃,山坡上传来了桀!桀!桀!的声音,那是一只狐狸幸灾乐祸的尖啸。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的浓云已经遮蔽山颠。所以落雨时,和尚一点都不吃惊。这场瓢泼大雨打弯了竹子,压倒了新长出的山药苗。和尚早已习惯了山上变幻无常的天气,尽管白炽的闪电眩人眼目,暗哑的雷鸣仿佛自山腹滚出,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着自己的颂课。
雨势更大,犹如敲响上百面小鼓。在这滂沱雨声中,和尚几乎听不到抽噎声,但他确实感觉有人在哭泣。和尚走出寺庙,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浇成了泥汤。一名少女躺在那里,她华美的丝袍早被雨水浸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就像第二层皮肤。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抵语。”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我在那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来吧,”和尚说,”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
和尚不时能在矮树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的爱上了他。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
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在山腰捕猎。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她向这些光点蹿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他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令命,”为首的说道,蓝炎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个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蓝色火光在他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在狐狸的额头上,慢慢爬上她的鼻尖。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实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主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到,“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语,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钟铃发出的叮呤。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添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这里清冷黑漆,充满泥土气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贵的宝物。
狐狸是在几年前找到它的。那时,它缠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须中。她又挖又咬,用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狐狸用粉舌将它舔净,用绒毛将它磨光,带回了自己的洞穴。在这里,狐狸敬奉它,保养它,把它视为珍宝。这件器物古老非凡,来自遥远的国度。
这是个龙形玉饰,双眼镶着细小红石。
这件龙饰为她带来安宁。它红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闪烁,散发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宝,轻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含在嘴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海边的悬崖旁。她能听到海鸥在头顶鸣叫,也能听到身下的冷涛拍打岩石,还能嗅出空中飘荡的盐味。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暗自想到,“现在我把它献出,献给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会梦到一个匣子,接着是一枚钥匙,然后是用钥匙打开匣子,最终他会死去。”
狐狸用鼻尖将玉饰轻轻推落,看着它在空中翻滚,落下百尺高崖,落如波涛汹涌的海中,她轻叹一声,因为这小小的龙饰曾为她的洞穴带来平静与安宁。
狐狸又走了很远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梦境。
她站在一处贫瘠荒原,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天空同样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在她前面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只硕大的狐狸,从头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象在白漆桶里浸过一样,他大愈猛虎,大愈战马,大愈狐狸见过的任何生灵。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洞,遥远的星辰在其中闪烁、燃烧。
狐狸在岩石间跳跃穿梭,来到梦之狐的面前。她俯下去,翻过身,将自己的喉咙显露给他。
起身,巨狐说道。起身,莫怕。

你为梦到此梦,已付出良多,孩子。
狐狸站了起来。尽管她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小狐狸的经历,但在梦中,她没有颤抖。
“我的龙,”她问,“是属于您的吗,陛下?”
不,他说。但它是一位我称之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遗失的。那还是在真龙离开尘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丢了这件宝物,整日忧心忡忡。现在大海将玉饰冲还给他,他将在巨渊之底,他的族类之中,睡得更加安稳,直到下个纪元来临。
“有幸为尊友效劳,实乃无上容光,”狐狸说。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梦疆中静静地矗立了几瞬。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动物?”那群动物体型如狮,正在岩石上爬行,将它们的鼻子伸进贫瘠的土地嗅探。
它们是貘,巨狐说。它们是食梦兽。
小狐狸听说过貘。如果一个人从蕴藏恶兆或是恐怖之物的梦中醒来,他可以尝试唤来貘,寄希望于这种幻兽会吃掉迷梦,将它和它所彰显的征兆一起带走。
她注视着在梦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个梦之后将它抓住,”狐狸问,“那会怎样?”
巨狐一时无语。远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闪烁。貘很难捉,更难控制。它们是灵巧矫捷的动物。

“我是只狐狸,”她谦卑地说道,一点没有吹嘘的意思,“我也是灵巧的动物。”巨狐点点头,垂眼望向她。狐狸觉得他能将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梦境、期翼和感怀。他只是个人,巨狐说,而你是狐狸。这种事少有善终。
狐狸本想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但巨狐一甩长尾,从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在小狐狸眼中,他愈长愈大,直到充斥天宇。此刻,巨狐便是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闪烁,白色的尾尖变成了一轮残月,挂在夜空之中。
“我很灵巧,”小狐狸对夜说,“我会鼓起勇气,会为他而死。”
那就去捕他的梦吧,孩子。接着,她醒转过来。
午后艳阳像个熔金光球,擦亮了整个世界。狐狸钻进树丛,朝小庙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两口便连皮带骨吞下一只大青蛙。然后她又如饥似渴地舔饮了写清凉洁净的山泉。
当她来到小庙时,和尚正在为他的火炉砍劈柴。
和尚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到:“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到,“我就在附近。”
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京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邸就在此间。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五个小瓷碟,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其中三个放入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卜,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卜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打理得很好。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妾,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妾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弘,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当他还是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他心存恐惧。
从他还是个黄口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拌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在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是恐惧在驱使他,是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他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老也不年轻。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草药为生。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见得。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看来,他并非奸佞恶人。他只是被吓坏了。恐惧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了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沉,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家中自有安宁,”她说到,“欣赏日落美景时,也会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会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总觉得她是个死物。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前挺着两排乳房,如同母猪雌鼠,乳头黑硬像块块炭石。
她自齿间深吮口气,屏息凝神,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接着女人说道:“东北方的美浓,从这儿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里的某座山上有个寺,庙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织成一方丝巾。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但自我织就时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和尚置于死地。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织工就会失效。”
阴阳师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她吃了几件精致美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
三个女人退到这座倾颓屋舍的另一个房间,她们回来时已是晨曦将至,天空开始放亮。
她们给了阴阳师一方白如月光的丝帕。那上面绘着阴阳师和月亮,还有那名年轻的僧人。
阴阳师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本要向女人们道谢,但却明白凡人决不能向这等生灵致谢,所以他只是将报酬放在屋子的草席上,在拂晓前快步赶回家中。

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未必不回带来苦楚。
阴阳师查阅了他的卷宗,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狐狸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谈话。)而此时此刻,阴阳师坐在几案前,油灯、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碟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这些磁碟盛着的事物都不相同。最后加如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魔物头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子里只剩下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已自尽身忘,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的任何语言。
接着,他从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物件。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貘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大海。飞沫波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他将手递出,动作缓慢得好象一件机械玩具。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一只海鸥悲鸣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的身影,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这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书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狭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他忽然发觉自己正在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沉迷梦。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绪安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个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他蹲下身后,却发现狐狸还有一息尚存,很浅很慢,几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毕竟她还活着。
和尚把狐狸抱进小庙,放在火炉旁让她取暖。接着他向佛陀默祷,为狐狸的性命祈福。“她虽是个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抚摸着狐狸如蓟花冠绒般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还是个孩子时,”和尚对昏迷中的狐狸说,“那是在我父亲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奶妈和师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红脸狝猴、野兔和鳄鱼,有蛇、野猪和鹿,有苍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人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当商人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的皮包骨头,已经死了,连个水罐都换不来——至少某些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大,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柿子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向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来家里找我父亲。”
“猴子好象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名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呲着牙,露出胸膛,就好象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
“大名向一位随从示意。尽管我苦苦哀求,那人还是拉开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的眼睛,就这样死去了。”
“后来,我父的失势,就是出于这位大名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是阿弥陀佛派来保佑我们的守护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弃绝的生命之中。但人总要吸取教训。”
“也许,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护我。”
和尚说完,开始向阿弥陀佛颂经祷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祷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个夜叉,如今却是女子与孩童的守护神;他还向大日如来祈求;最后,和尚向宾头卢尊者咏诵了一篇简短经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罗汉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盘往生。他向所有这些神佛祷告,为了小狐狸,祈求他们的看护与悲泯。
诵经完毕,狐狸还是软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想个死物。
山脚下有个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也许,”和尚想,“村子里会有医师抑或智妇,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瘫软的狐狸,开始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发抖。晚秋的苍蝇,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讨厌的苍蝇,它们围着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扰不已。
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是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老者面色凝沉,他举起手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奇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的鬼事。”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是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良,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但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因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予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飘渺,仿佛一方幻土。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的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了似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她那么小。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皮力尽,他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只得赤足而行。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口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说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做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了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体。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已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下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竞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鸟,神话中的生灵。

“鸣锣所为何事,”及时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我是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

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人的叱责。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而暗。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不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阁成的通道中。他始终跟着黑鸟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鸟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鼓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是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房间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了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移。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悄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独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梦之君的肌肤白似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烧。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来。”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手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之事,必有自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命运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爱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来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因你对万生万灵,都有爱有敬?”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拌我走到此生的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军的身量很高。“随我来,”他说。

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有打湿分毫。

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之君带着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狐狸也来此找过我,祈求一件礼物,”梦之君说,“她对心中的爱恋比你坦诚得多。我把礼物给了她。狐狸梦你之梦,与你一起做了前两个梦,又替你梦到最后的结局,用黑匙打开了漆匣。”

“她在哪?”和尚说,“我如何带她回去?”

“你为何要带她回去?”梦之君说。“这非她所愿,对你也没好处。”

和尚不发一语。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她就在这儿。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和尚俯下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他走了进去,毫不迟疑。

起初,和尚觉得漆匣似曾相识,却又早已被忘却的地方——也许是他幼年时的房间,或是庙里尚未发现的密室。
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面镜子,镜面里散发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缕残阳。

和尚捡起来。

镜子背后有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须发灰白;另一个虽然沾满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他把镜子翻过来,向镜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个绿眸少女,光晕勾勒出她的玲珑纤影。少女觉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抵下头。

“你为何要来?”她语带忧伤,,轻声说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你。”

“你睡在寺庙的门槛上”,和尚对她说,“我唤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头。“我跟着貘,”和尚对她说,“一路跟着它们,看它们吞食梦境。你进入梦乡,我也跟了进去。你父亲给你那个漆匣时,我就在那,你醒来后,我将漆匣留下,你祖父给了你钥匙,你醒来后,我也把钥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从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临时,我在你的门口躺下。梦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从大门路过。我沉沉睡去,看到梦滑出黑暗,就扑了上去,把它抢为己有。我在梦中用钥匙打开了匣子。它张开后,大如苍穹,我无从选择,只能进去。我很害怕,因为我迷失在这个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体的路。我被吓坏了,心情沮丧。但又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为何要救我?”和尚问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已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阴阳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就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揪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了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了。你会有一点时间与狐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

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离别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已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命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阴阳师,会学到夺走狐狸所爱意味着什么。”

和尚从镜子注视着狐狸。“莫寻仇,且寻佛。”他对少女说。接着和尚走向镜子深处,翩然远逝。

小狐狸坐在岩石荒野中,身边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梦之狐。“我所做的一切,”她说,“我努力去做的每件是,都没有意义。”

“没有一件事会没有意义,” 梦之狐说。“没有一件事是徒劳。你年岁日添,你做出了抉择,你已经不是昨天的狐狸。记住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问到。

“他的身睡在寺庙的草席上。他的魂会去该去的地方。”

“他会死,”小狐说。

“会,” 梦之狐说。

“他告诉我不要寻仇,而去寻佛,”狐狸悲声说道。

“诚乃良言,” 梦之狐说。“复仇是条不归路。你应明智地避开它。那么……?”

“我会寻佛,”狐狸猛地仰起头说,“但我要先寻仇。”

“如你所愿,”梦之狐说。小狐不知道它是高兴还忧伤,是满意还是还恼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过梦疆,把小狐独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庙中醒来,和尚就在她身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皮肤泛起海沫的颜色。

已经向他道别,却还看着他躺在这里,很痛。但小狐还是待在他身边,照料着他的身躯。

第二天,和尚平静地死去。狐狸在小庙中为他操办了葬仪。和尚被埋在山腰,与往昔无数岁月中照料过这小庙的僧们为伴。

满月升起又落下,残月高高爬上天际,阴阳师还活着。不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惧正逐渐枯萎。

他拿过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碟,把它们裹在方巾里(现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脸,另一个人物已经连点污迹的残影都不剩了)。在黑夜死寂中,阴阳师把它们埋在一颗树下,这树很久以前曾遭雷击,枝桠扭曲得让人心悸。

他为自己还活着而宽心。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乐。阴阳师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圆满时,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来拜访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雾气浓沉,挂满天地,条条卷须缠绕在阴阳师的府邸中。

女子用金币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谢他的智慧。这些钱如此古老,已经看不出币面的图案。随后,她坐上一辆华美绝伦的牛车,离开了阴阳师的宅邸。

阴阳师让仆人骑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几个时辰后,仆人回来禀报说,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里外的一栋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将那个地方描述给阴阳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阴阳师无法把少女的面容从心中抹去;还有她走路时的窈袅身资,高贵又充满诱惑。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抚摸她,占有她。

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少女就会出现;她的头发,长且黑;她的眼睛,好象春日暖阳下舒展的绿叶;她的纤足,碎步翩翩;她的声音,如梦中仙乐;还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宠姬行房,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便回到书房,写下一首诗,将他对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风吹皱,

又慢慢平息。阴阳师让仆人把它送给少女。

仆人带来了她的回音,在这首诗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乱的情景,阴阳师吟咏着诗句,心驰神往,少女飘逸秀美的书法也让他赞叹不已。他向废屋中的三个女人问起少女的事。老妇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没说,笑声之烈,阴阳师觉得她会就此死去。双手如冰的年轻女人说,“他所爱的人已经死了。”

“正好,” 阴阳师说,“我何时拜访她最为合适?”

但三个女人只是叽叽咯咯地笑,好象在嘲讽他,阴阳师愤然离开了她们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少女的府第。阴阳师求少女恕他不告而来之罪,自陈是情非得以。说他通过卜算得知自己必须离家赶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须在北方逗留一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进晚膳。

这栋房子宏伟华丽。他和少女单独用饭,她的仆人们不断送上阴阳师从没尝过的珍馐佳肴。

“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咬了一小口沾了冷酱汁的奇异肉食。

“想想吧,”少女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您也许只能坐在遥遥欲坠的老旧空屋里,和鼠豸蛛虫一起用饭。”

用罢晚膳,阴阳师坦言自己渴求与她床第相欢。少女倒上两盅米酒,告诉他这是无稽之谈。

“我怎会甘为姬妾?”她问到,“您有妻子,还有个小妾。那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阴阳师对她说。

“您现在是这么说,”她说,“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会变得娇媚诱人,我只能独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该留在此间,您的牛车会带您到另一处房舍过夜,如果您真的爱我,只爱我一个,那就日后再来。”

“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阴阳师说。

“但若您还有自己的家,”她说,“我就永远不会属于您。我要您来这里,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会属于您,永远属于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会想念它,总有一天您会把我撇下。”他微微挪动身子。阴阳师觉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润柔滑的酥胸。

“我会处理掉我的家,” 阴阳师感到欲火在胸中炽烧。

“还有件事,”少女碧绿的眸子燃进他的双眼,“就是您的阴阳术。我知道您能号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让您不悦,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轴上的法术随手把我变成一只飞鸟。我怎能做您的爱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为他倒上一盅米酒。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开了几分,阴阳师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胸,乳头粉艳得好象日出。阴阳师扑过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阴阳师的失礼,只是灵巧地向后一退,避开他的双手,缓缓起身象他道辞。

阴阳师意识到良宵已尽,不禁大声叹息,犹如世间所有的门轴同时呻吟。就在此刻,疯狂攫住了他,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两处大火,火烧起来的是阴阳师的府邸,全诚排第十七为的庭院。

阴阳师早上把所有卷轴法器高高堆满一辆牛车,赶车离开了家,所以没人怀疑到他身上,这是一场惨烈的火事,烧起来时,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仆人都还在安睡,这火夺走了她们的性命。

第二处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来名头险恶。这座房子里住了三个女人,据说是土妇药师。没人知道起火时,她们在不在家。因为在废墟浅灰中,人们只找到了婴儿和孩童的尸骨头颅。

晚上,阴阳师来到让他心驰神往的少女门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说,“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无人可爱,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少女冲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嫣然,让他觉得好像金乌跃空,光芒都罩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这辆车,”他说,“我把所有法术都带来了。所有卷轴、所有法器、所有术杖和真名,我号令妖魔灵鬼、卜算后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们,所有这些,我都带来放在你的脚下。”

少女点点头,几个仆人拉过牛车,搬下器物,取走他带来的所有器物。

“好了,” 阴阳师说,“如今我是你的了,再无一物可以阻隔我们。”

“还有一件,”少女对他说,“您的袍子。脱下来,让我看看您。”

阴阳师的血脉中搀满了疯狂和欲望。他脱下长袍。赤身裸体站在暮雾之中。少女捡起他的长袍,拿在手里。

他张开双臂,抱向少女。少女靠上他的身子。“如今,”她低语道,“您无家、无妻、无妾、无术力、无衣袍。您舍弃了一切。现在轮到我送您点东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头,拉到唇边,仿佛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会留下你的命,”她说,“因为他不想让我杀你。”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民发现阴阳师出现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废弃了的院落中。它过去的主人早已失势。有人说这是个报应,因为十五年前,正是阴阳师当时侍奉的大名,令这个家族衰败凋零。

他赤身裸体,窘迫羞惭,行事疯疯癫癫。

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疯的。也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眼睛。而那些笃信鬼狐仙怪的人,则私下里传言,说是中了狐术。

之后的日子里,他过去的亲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讨,都有意避开。他身上只有碎布遮体,其中一条缠在脑袋上,挡住了脸上的伤疤。

他活在贫苦、卑贱和疯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无丝毫欢愉,只有在梦中才得片刻喘息。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传说中都没有提及。

“但这到底有什么好处?”渡鸦说。

“好处?”夜梦之君问道。

“嗯,”渡鸦说,“和尚本会死,他确实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没能救成。而阴阳师丧失了一切。你答应狐狸的请求,到底有什么好处?”

君王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在他的眼中,一颗孤星一闪而没。

“领悟,”白帝说。“一切都是随他们的步调进行的。我的心思没有被浪费了。”

“领悟?”渡鸦高扬起黑色的头颅,竖起颈翎。“你是说谁?”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鸦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嘶哑的叫声,从一只爪子跳到另一只。像是在捕捉词句。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着它。“但他死了,”过了半晌,渡鸦说道。

“说到这个,你也一样啊,我的黑鸦。这次你也将有所领悟。”

“那你呢?”曾是个诗人的渡鸦问道。

但白帝始终裹在寂静里,看着地平线,没有做答。

过了一阵,渡鸦重重拍了几下翅膀,飞上梦的天空,把君王独自留下。

这就是狐狸与和尚的所有传说。

几乎是所有。因为据说那些梦到遥远国度的人,有时会看到两个身影,在远方走过,像是一个僧人和一只狐狸。也可能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也有人说这不可能,因为即便是在梦境、在冥俯,和尚与狐狸都属于不同的世界,就像他们在凡间一样。而且,他们将永远待在这不同的世界。

但梦是很离奇的东西,除了夜梦之君谁也不敢说它们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它们又会讲什么漫漫光阴中的故事。

《春江花月夜》——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饺子》——梁实秋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北方乡下的一句俗语。北平城里的人不说这句话。因为北平人过去不说饺子,都说“煮饽饽”,这也许是满洲语。我到了十四岁才知道煮饽饽就是饺子。
北方人,不论贵贱,都以饺子为美食。钟鸣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财力,吃顿饺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顿饺子要动员全家老少,和面、擀皮、剁馅、包捏、煮,忙成一团,然而亦趣在其中。年终吃饺子是天经地义,有人胃口特强,能从初一到十五顿顿饺子,乐此不疲。当然连吃两顿就告饶的也不是没有。至于在乡下,吃顿饺子不易,也许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时候才能有此豪举。
饺子的成色不同,我吃过最低级的饺子。抗战期间有一年除夕我在陕西宝鸡,餐馆过年全不营业,我踯躅街头,遥见铁路旁边有一草棚,灯火荧然,热气直冒,乃趋就之,竟是一间饺子馆。我叫了二十个韭菜馅饺子,店主还抓了一把带皮的蒜瓣给我,外加一碗热汤。我吃得一头大汗,十分满足。
我也吃过顶精致的一顿饺子。在青岛顺兴楼宴会,最后上了一钵水饺,饺子奇小,长仅寸许,馅子却是黄鱼韭黄,汤是清澈而浓的鸡汤,表面上还漂着少许鸡油。大家已经酒足菜饱,禁不住诱惑,还是给吃得精光,连连叫好。
做饺子第一面皮要好。店肆现成的饺子皮,碱太多,煮出来滑溜溜的,咬起来韧性不足。所以一定要自己和面,软硬合度,而且要多醒一阵子。盖上一块湿布,防干裂。擀皮子不难,久练即熟,中心稍厚,边缘稍薄。包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指捏紧。有些店里伙计包饺子,用拳头一握就是一个,快则快矣,煮出来一个个的面疙瘩,一无是处。
饺子馅各随所好。有人爱吃荠菜,有人怕吃茴香。有人要薄皮大馅,最好是一兜儿肉,有人愿意多羼青菜。(有一位太太应邀吃饺子,咬了一口大叫,主人以为她必是吃到了苍蝇蟑螂什么的,她说:“怎么,这里面全是菜!”主人大窘。)有人以为猪肉冬瓜馅最好,有人认定羊肉白菜馅为正宗。韭菜馅有人说香,有人说臭,天下之口并不一定同嗜。
冷冻饺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新鲜的好。据说新发明了一种制造饺子的机器,一贯作业,整治迅速,我尚未见过。我想最好的饺子机器应该是——人。
吃剩下的饺子,冷藏起来,第二天油锅里一炸,炸得焦黄,好吃。

老楼里的老人(节选)作者:杨葵

他们家太黑了。黑乎乎的墙,黑乎乎的地,灯光很暗,家具极少,且很破旧。暖水瓶还是那种竹制的外壳,在当时也要算文物了。所谓书房,不过比其它屋子多了一张书桌,基本看不到什么书。在这座楼里,见惯了别人家的精美装修、敞敞亮亮、满屋子的名人字画、满柜子的文艺图书,所以乍一见这情景,我有点被惊着了。

  老太太半身不遂好多年,但在他们家,显然还是当家的身份,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我和路翎谈话的时候,老太太寸步不离,服侍老头儿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当翻译——路翎说话非常难懂,不是口音的问题,而是因为发音方法奇特,乌里乌突一大堆声音在口腔、鼻腔、胸腔里乱转,而且经常只是些字词往外蹦,联不成句,所以老是听不清他要讲什么。

  跟老人说明来访目的,并大略介绍影视剧的现状,老人目光空洞地盯着我,看似基本没听懂,或者说根本就没在听。老太太在一旁不时重复我的某些关键话头,比如版权费之类,老人的表情仍是没有丝毫变化,我一时有点绝望。老太太大概看出我的内心活动,有些无奈地望着我,场面有些尴尬。

  这时厨房烧的水开了,老太太一瘸一拐地去灌水。正在此时,老人好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一抹亮光从眼中迅速升起,一把揪着我的手问:你,出版社工作?我说是啊。老人立即起身,从桌上捧来一堆稿纸搁我手里说:新写的。你看。老太太拎着暖水瓶进了门,见状赶紧说道:哦,是他新写的小说,你看看吧。

  再看老人,目光炯炯,和刚才判若两人,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只能开始翻看。首先发现,稿纸是商店里买的,那种四百字的稿纸。这座老楼的角角落落,随处都能翻出几摞全中国最权威的文艺报刊专门订制的大大小小的稿纸,路翎的稿纸,却是来自文化用品商店。

  翻看那些稿纸令我分外痛苦。我读过《财主底儿女们》,真叫才华横溢,激情飞扬;可我眼前这堆稿纸上的句子,磕磕绊绊,比中学生作文好不到哪里去。最可怕的是,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是大跃进时代好人好事通讯报道的惯有气息,全是概念,空洞乏味。我慢腾腾地一页页翻着,心思早不在上头,只想着如何抬起头来面对老人期待的目光。我能感觉到它射在我的额头,一分一秒也未间断。

  最终硬着头皮抬起头,向老人微笑,我说:挺好的,我带回去仔细看。

  我看到老人眼里流出极端的失望,完全颓了,本来紧紧抓在我额头上的两道光,一下子溃退得无影无踪——尽管我已经竭力掩饰,但是老人什么都看明白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发愁如何结束这场拜访。就在这一刻,老人本来已经溃遁的目光,再次凝聚起力量卷土重来,不过这次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一万分的委曲。他突然呼吸急促,神情激动,嘴里比先前更加含混不清地乌里乌突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问他想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还是没听清。这时老太太在一旁翻译道:他说,鸟关在笼子里时间太长了,放出来,就不会唱歌了。

钟声——郑愁予

           七月来了,七月去了…… 
  七月遗下我们 
  八月来了 
  八月临去的时候 
  却接走那卖花的老头儿…… 
  于是,小教堂的钟 
  安祥的响起 
  穿白衣归家的牧师 
  安祥地擦着汗 
  我们默默地听着,看着 
  安祥地等着…… 
  终有一次钟声里 
  总一个月份 
  也把我们静静地接了去……

淝水之战——《资治通鉴》节选

甲子,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
   诏以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琰,安之子也。
  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围棋赌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遂游陟,至夜乃还。桓冲深以根本为忧,遣精锐三千入援京师;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藩宜留以为防。”冲对佐吏叹曰:“谢安右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
   冬,十月,秦阳平公融等攻寿阳。癸酉,克之,执平虏将军徐元喜等。融以其参军河南郭褒为淮南太守。慕容垂拔郧城。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石,融进攻之。秦卫将军梁成等帅众五万屯于洛涧,栅淮以遏东兵。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来说谢石等,以为:“强弱异势,不如速降。”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秦师。谢琰劝石从序言。十一月,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帅精兵五千人趣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太守王咏,又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勍敌,何谓弱也!”怃然始有惧色。
    秦兵逼肥水而陈,晋兵不得渡。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少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序因与张天锡、徐元喜皆来奔。获秦王坚所乘云母车。复取寿阳,执其淮南太守郭褒。